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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是个信仰】

一 如果生命可以倒转。

那么我现在绝不会坐在这所有人都已经沉睡的深夜里,面对一台毫无生气的机器,敲打着冰冷的键盘。

我习惯了这种生活,以至于让我忘记了我在过这种生活之前的事情,我所能看到的,只是这台机器,泛着微蓝光的烟灰缸,我抽惯了的三五香烟,和被荧幕的光映射成银灰色的、包裹着我的烟雾。

我喜欢在不用工作的时候去那家最大的超市,买上足够我一个月吃的火腿、面包、牛奶、曲奇和成桶的橘子水,直至冰箱满的塞不下为止,当中还有很多在平时我最讨厌吃的零食,它们会在我狼吞虎咽的时候让我更深刻的体会到什么叫做饥不择食。

生命不会倒转,所以我非常的相信,我曾经的那段恋爱绝不会在五年后的今天又回来找我,我也非常的相信,我不可能再拥有什么比我目前更优越的工作,我接受生命给我的一切,包括现在的无法睡眠。我喜欢上了在夜里这样,脱光了衣服,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对着没有生命的银幕,写一个又一个虚构杜撰出来的故事,偶尔的,我会看见镜子里赤裸的身体,我感觉,那个被灰色的烟雾包裹着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它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我是一个崇尚自由懒散的人,或者说,我只喜欢为我自己的感觉活着,自私而放纵的活着。我总是以晚上还要拆开来睡为理由而拒绝在早晨叠起自己的被子,无节制的抽烟喝酒,白天蒙着眼睛睡到傍晚而深夜却开着重音喇叭光着脚在床上大跳FAUG,这样的状况一直延续到父母严重的抗议不能再接受我总是因为迟到早退失业而无所事事,并以此为由切断了我本来就少之又少的零用钱,于是,我利用在大学里学到的设计专业找到了一家不算小的广告公司,并坚决的搬进了这间用二百元租来的两居室,只带走了我的电脑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房子是在中介找到的,选择它没别的,只是因为便宜,这是个老式的公寓,大概是七十年代的作品了。藏在这钢筋水泥混凝土堆建的充满了都市气息的角落里,显的异常简陋。由于多年无人管理,楼梯的灯全都成了装饰,每个半层的地方都堆满了不知是谁家的杂物,上面盖着厚厚的积尘和蜘蛛网,终年飘散着一股从垃圾道里传出的恶臭,这无疑是个减肥的好方法,让我省却了不少顿晚餐,以至于不用花费昂贵的减肥药就可以保持着令很多女人异常羡慕的十七世纪魔鬼身材。

我的房间依旧保持着我特有的风格,枕头和被子乱七八糟的卷在床上,遍地堆满了我的设计图纸、CD片,杂志、报纸和成摞的书籍,到处可见散落的烟灰,衣服从未曾进过衣柜,而是很随意的丢在沙发或者餐桌上,为了省却麻烦,我买的衣服都是免烫的,所以也无需顾虑它们是否会打褶。当然,我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人来光顾,很大的原因是由于我没什么朋友,我在有很多人的设计室工作,可我只是为了换取一点生活的资本,可以填饱肚子,还有就是我可以在家里做设计图纸而不用每天到那里去对着各种各样我永远也熟悉不了的面孔。我喜欢以我自己的方式生活且从不去应和其他的人,我常称自己是这个世界以外的生物,和身边的人格格不入着,喜欢一个人自由来去,象一只苍鹰,盘旋在这个城市的上空,俯视这些弱小而可怜的生物,却常常忘记,生活是支猎枪,我也是个弱者。



房东是个寡妇,五十岁出头,带着一只金黄色的北京巴狗生活,就住在我对面。人还算和气,就是脾气有些古怪,爱穿着一件已经洗的发白的原本可能是藏青色的对襟外套,用的是古朴的盘扣,脚很小,穿着一双黑底绣着红花的老北京的布鞋。经常会看到她坐在楼梯口对着街道的地方发呆,双手神经质的不断抚摩着衣襟上的盘扣,脸上松弛干涩的皮肤牵出很多属于岁月的纹路,痉挛的抖动,眼光很冷,似乎一直延伸到遥远的通往地狱的隧道,让人不由自主的会想到死亡。她有三个儿子,却从不让他们任何一个进门,每次他儿子来看她的时候,我都能听到巨大的摔东西的声音和她近似歇斯底里的嚎叫。

我喜欢坐在傍晚的阳台上,点一根香烟,透过吐出的灰色的烟雾去看落日和周围的发着光的云,看着它们和我的烟雾一起飘散着,往远处的山背后落去,我会对着它们把我的过腰的长发一点点的辨起来,有人说,长发为君留,而我只是因为懒的去剪它。阳台上有我养的一盆仙人球,我喜欢这种生物,它可以忍受最低的物质需求,却仍可以活的海阔天空,我觉得它象我自己。时常会想,象我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有一个比较安定的工作,很温暖的家庭,几个闺中知己,一个所爱的人,没事的时候挽着他去吃浪漫的晚餐,或去看场罗曼蒂克的电影,夜晚枕着他的胳膊作个好梦。而我,24岁,生活在这个苏北的小城,有家,却独自生活,每半年换一个工作和上司,只有一个一年见不到几次面的朋友,没钱,没有梦想,当然,也没有男人,喜欢一个人去泡吧,喝下成打的啤酒或整瓶的威士基,夜晚不睡,早餐是一杯咖啡两片安眠药外加三根香烟,长长睁着眼作梦闭着眼思考。

生命不会倒转,即使会,我想我的生活也只能如此,这是我的方式,并会一直延续下去。



除了在电脑上写文章、做设计图纸之外,我也偶尔的会打开我的**,认识一些在我的生活以外的人,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不喜欢说我自己的故事,也不喜欢把我所想的告诉他们,我只是依赖这种虚幻的方式放松自己紧张的情绪,因此,我从不跟同一个人聊过三次以上。Duplicator除外,他讲话的方式让我很喜欢,简洁,明了,跟他讲任何东西,都无需多解释。

你为什么只是写跟爱情有关的故事。他在网上问我。

因为我不相信爱情,我也不需要爱情。我回答着。

自从我下定决心把我那段等待了五年却依然还是一片空白的所谓爱情象废纸一样折皱了扔进垃圾桶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把爱情安排给了我的故事。

可你的故事却都是完美的结局,很感人。他又问。

所有膜拜的基督徒,都没有见过上帝,不是吗?我反问道。

你很奇怪。停顿了一会,他说。

我没有这样觉得。我回答。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相信爱情。他很肯定的语气。

我笑。爱情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信仰。

长时间在网上见不到我的时候,他就会给我发e-**,在里面他说,

Trilobite,你喜欢三毛吗?我喜欢。三毛说,人生最大的快意在于心甘情愿。心甘情愿是顺应天性,不是在别人的舌尖下乞求生活。我理解这四个字,也尝试去这么做,但结果是,一败涂地。……,trilobite你知道海明威是怎样死的吗?我今天知道了,他把枪放进自己的嘴里,抠动了扳机。这是他喜欢的方式……Duplicator.

他的信句子总是很简短,却不难让我看出他的一些属于忧郁的东西,这让我感觉他距离我并不遥远,读它的时候,我会觉得他正坐在我的对面,用他的方式,窥视我。



知道轲的妻子生了孩子是上个星期的事情,他是我多年以前就认识而且能保存到现在仍然完好无损的唯一一个朋友,男性,属龙,长我两岁。我们是同学,也是邻居,高中的时候他曾经偷偷的在我铅笔盒里塞进的小纸片上写着我喜欢你,他很英俊,个子很高,棱角分明的脸上挺着一个希腊人的鼻子,在学校里是很多女生追随的对象。可我从那个时候就知道,他不是一个能让人依赖的男人。在我答应了他的第一次约会并在餐桌上豪爽的灌下一整瓶啤酒,对着他睁大了的眼睛毫不顾忌的点燃从爸爸的柜子里偷出的一根雪茄,喷了他一脸的烟雾之后,他就再也没重复过他的话,只是勾肩搭背的和我做起了哥们。前年他结婚了,当然不是因为爱,他并不爱他的老婆,就象当初他也不曾爱我一样,这是他的天性,他只爱他自己。结婚的理由很简单,该了,就结了。他老婆是个典型的东方女人,温柔善良,并且贤惠,有一双奥黛丽。赫本的眼睛,我长想,如果把一根火柴放到她的睫毛上,一定不会掉下来。

找了个休息的日子,我抱着从超市买回的一大堆奶粉尿片去看了那个孩子,是个女婴,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干净的让人想到雪山顶的莲花,当她躺在我的手臂里轻轻蠕动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无法拒绝的净化,一个透明的小天使,在用她柔软的羽翼穿透我的胸膛直接触碰到我的心脏,象一把无形的匕首。



Duplicator问我,Trilobite,你喜欢孩子吗?

我说,我喜欢,但是,我却不会想自己有一个孩子。

为什么???????????他一连串的问号让我很清楚的感觉到他的困惑。

对我来说,生命是个负担,我养不起。

你很自私。

我笑。自私是我的铠甲,我依赖它活着。

Trilobite,我想见你。

沉默了很久,我关掉了机器,不再去看那个闪动的头像。窗没有关,星星的光从缝隙中掉了进来,我点燃一根香烟,走到阳台上,这个时候的夜晚是属于我的,我喜欢这样,坐在阳台上,把双腿垂到悬空的外面,风肆意的抚摩我裸露的肌肤,喷着烟圈看万家灯火,感受从高空坠落的撕裂大气层的快乐。思想象一只苍鹰,挣扎着依旧它威武的盘旋,带着不屑的神情。我转个身,看到隔壁的房东太太抱着那只金黄色的北京狗卷在阳台的躺椅里,眼神不再是冷漠,而是一种让人感觉很温暖的母爱,我忽然想到了柯的孩子,那双干净的眼睛,和她已经苍老浑浊的眼睛重叠在了一起,搅拌着,我嗅到了生命的味道。

烟抽完了,我用中指和拇指轻轻的弹了出去,还未燃尽的红色烟蒂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慢慢的坠落,象一只断了翅膀的苍鹰。

进房间之前,我回过头,忽然看到Duplicator的眼睛,那双眼睛属于黑夜,闪着星的颜色,躲在月色照不到的暗处,用他自己的方式,窥视着我。



早上开始胃痛,我翻遍了所有的抽屉,只找到了两瓶安定,一盒白加黑感冒片和半包止咳冲剂,迫与无奈,我吞下两片土司,捧起了那本《洛丽塔》,有的时候,看书会让我暂时忘却任何疼痛或者其他什么不舒服的感觉。这本书我看了很多遍了,读它的时候会让我发现自己内心的虚伪。在读它之前,有人对我说,它是一部非道德的经典,现在我知道它所表达的只是道德之外的思想罢了,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为自己塑造了洛丽塔,也塑造了自己的灵魂和生命,她不是单纯的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汇集着太多梦想的男人的希望,一个晶莹的雪的化身,一朵超现实的恶之花。

交了设计图回来的路上,我很随意的走着,两旁高耸的建筑物象一个个庞大的怪物,狰狞的盯着这些被它们笼罩的弱小的生命。有时候我会希望自己能长一个属于蝙蝠的大脑,可以颠倒着去思索这个世界。我从不穿高根鞋,虽然我很喜欢,小的时候就爱看妈妈的高跟鞋,一一摆放在柜子里,很多种颜色,象穿它的女人一样漂亮。可我不喜欢它发出的声音,敲出的节奏空洞而寂寞。我喜欢穿软底的鞋子,象猫一样在人群里无声无息的走动,不发出丝毫的声响。后来听说,猫是女巫身边充满了邪恶灵性的动物,且喜爱孤独。



答应见duplicator是因为他的一封e-**,他说,我以前的单位离家很远,每天都要早起,转车换车,不过我不讨厌它,我喜欢这种感觉。因为每一天都可以看到不同的人,和熟悉的面孔,可以在拥挤的空间中穿梭,而不会有人留意我,虽然空气拙劣……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坐在同一辆车上,我们毫不相识,过了很多站,终于我要下车了,最后看了你一眼,你正在对我笑,于是,我也笑了……现在,我想起,祝勇写过一段话“……要知道,我们不过是浩渺星系里的两颗星子,在亿万光年的某一瞬间偶然交会……”

我们约在新街口一家名叫“雅克”的咖啡吧,初秋的天气还不是很冷,我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浅色的牛仔裤,没有辩起我的长发,而是让它很随意的披在身后。

他是那种很干净的男人,身上有股三舍一生的香味,皮肤不白,但没有别人那么多的胡须根,领带是灰色的,和西装的颜色很接近,书上说,喜欢灰色的人都很忧郁。他的眼睛和我看到的一样,属于黑夜,闪着星的光明。说话的声音低沉的,有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不是那种稚嫩的磁性,倒象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说,Trilobite,我喜欢你的手指,很柔软,让人想起蜿蜒的蔓藤,安静而冰凉,在角落里展开。

我忽然感觉,蔓藤不应该去敲击键盘,而是应该在一个躯体中萦绕,安静而冰冷。爱情是我的信仰,而我,可以需要一个男人。



我和Duplicator同居了。

他做的菜很好吃,让我忘记了打开冰箱时被那股冷气包围的感觉。这个月没有太多需要设计的图纸,所以我很清闲,他陪我去了跳蚤市场,我买了一对透明色的发夹,两盘CD,其中有一首名叫HOW DO YOU WANT ME TO LOVE YOU的歌,我很喜欢,还有一双那种鞋底很软的草编的拖鞋,外加一盆生长的很好的乳白色的金盏菊。duplicator问我为什么买它,我告诉他,这种菊花适应力很强,不用太费心的去照顾,因为我不喜欢看到死亡。还有,这种花的意思代表着离别。

柯的孩子吃满月酒,我带了Duplicator一起去,他很喜欢孩子,柯说如果喜欢的话我们也可以生一个,我忽然想起了房东太太和他的儿子。柯的妻子习惯性的掀起衣服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我看到柯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她一惊,奶瓶掉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声音。

那是只玻璃的奶瓶。



半夜听到隔壁又发出那种熟悉的歇斯底里的声音,我搬开Duplicator压在我身上的腿,他睡的很沉,象个孩子。我没有叫醒他,打开门,我看到隔壁虚掩的门缝里房东太太颓废的眼睛,那只狗趴在她的脚边,门外一片狼籍,象硝烟后的战场。

她开始告诉我她的故事,她出生那年正好是**,生活很清苦,战战兢兢在危险中过着随时准备逃窜的生活,那时候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可以不要再象老鼠一样的生存,吃一顿饱饭。认识她丈夫的时候她十九岁,刚死了双亲,摘下孝巾的第二天就嫁了。婚后的生活很平静,生了三个儿子,每一个都很可爱。她说这个的时候,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难得的母性。我点燃一根香烟,坐在她身旁的地上,没有打断她。

后来,她和很多母亲一样,抚养他们长大,而且,她的丈夫在银行里谋到一个不算差的差使,这使她儿时的愿望满足了不少。三年前,她丈夫去世了,得的是癌。她没有哭,因为她从小就知道,眼泪是最没有用处的东西。

你为什么不让你的儿子进门呢?他们完全可以照顾你。我喷出一口烟雾。

他们?她的眼神又变的冷漠而遥远,我的背脊很凉。

你知道我为什么养狗吗?她问着,却又没有在等我的回答。在这个世界里,动物比人有感情。 他爱你吗?她忽然问。我知道她指的是Duplicator.

我笑,沉默。

你呢?她又问?

对我而言,爱情是个信仰,就是这样。

不再说别的,我站起来,走进房间,并关上了门。

我抽了一夜的烟,在想一个问题,关于生命的问题,直到Duplicator起床,他穿的是我买给他的鞋子,那双草编的拖鞋,走路的时候没有声响。

十一

两个月后的一天,Duplicator忽然问我,Trilobite,我忘记了我还不知道你的中文名字。我看到他手中有一本关于星座、人名、掌纹和属相的算命书。你信这个?我问。不,我只是想知道。我叫晓秋,晨晓的晓,秋天的秋。这个名字很符合你,秋天,应该是你的季节。

Duplicator指着我手掌上那条从小指端一直连到手腕的那条线说,这叫旅游线,你的很长,书上说你是一个居无定所的人。你喜欢漂泊流浪的生活,不安定,也不安分。我告诉他,我的心也是这样。

我问Duplicator,你会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死亡。

他用手指绕着我的头发,我不会选择任何一种方式,生命对我来说是很珍贵的,我珍惜它,也珍惜它所附带的一切感受,即使是痛苦,我也会快乐,最起码我会感觉我还有意识,还可以思索,而不是一具空洞的模型,而且,Trilobite,我很爱你。

他用眼睛看着我,那双眼睛属于黑夜,闪着星的光明。

十二

我一直都不知道Duplicator做什么工作,是否有家,和一些牵挂的人。他经常会神秘的失踪,然后突然的在我睡觉的时候出现,扳过我趴着的身体并帮我把被子盖在身上。我从不过问他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Duplicator喜欢送我一些细小而可爱的礼物,其中我最喜欢的是一根很细的白金项链,还有一只小小的、菱形的钻石戒指。我把它穿近那根项链,围在我的颈上,凉凉的感觉,很舒服。当我晃动的时候,它们会在我的脖子上发出细小的摩擦声。Duplicator问我为什么不把戒指戴上手指,我说,它很美丽,也很适合我的手指,可它却承载了过多的分量,带上它,我会感觉沉重。

到柯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可Duplicator却坚持想喝点酒,两个男人倒满了杯子,柯也给我倒了一杯,那是一瓶82年的LA TOUR HAUT-BRION,出自法国的勒图酒庄,这种酒有股红莓的香气,味道幽雅和谐。我轻轻的晃动着杯子,手中的酒在杯子的边缘划出很多细小的纹路。

孩子在哭,那个有奥黛丽。赫本的眼睛的女人匆忙的向着婴儿室跑过去,裙子的下摆勾住了茶几,那瓶LA TOUR HAUT-BRION转了几个圈,掉在了铺着白色瓷砖的地面。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恼怒的训斥着,那双眼睛被垂下的长长的睫毛遮住了,脸色是苍白的,眉头轻轻的锁起。Duplicator劝住了柯,她摊开了被柯紧握的手,我看到她的手指上戴着一只戒指,钻石的棱角扎进她的肉里,血从伤口一点点渗出来。你受伤了,我说。我看看,柯站了起来,仍然带着一脸不愿意妥协的尴尬表情。没什么,她冷冷的说,声音跟她的眼神一样苍白而空洞,不关你的事,弄伤我的,是那只结婚戒指。

我低下头去,红色的酒液在破碎的玻璃中铺散开来,象血。

十三

外面在下雨,从柯家回来的时候,我和Duplicator全身都已经湿透了,我让Duplicator先去洗澡,点了一根烟,我走到阳台上,雨下的很大,象一层层灰色的帘子,把我的视线阻挡在了世界的外面,我想起了古希腊神话中的爱谱罗。米修斯,相传人世间一有悲剧发生,她就会因此而哭泣,她成全的是悲剧中的主人公,使他们的悲剧,在她的泪水中,永恒。

你不快乐,你在为什么忧郁。房东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了阳台上,注视着我。

为爱谱罗。米修斯的眼泪。我说。

告诉我,晓秋,你有过爱情吗。她问我。

我曾经以为我有过,我爱了他很多年,甚至以为我的生命是和他联系在一起的,那又如何?他和我的好朋友结婚了,我却为了他的一句话等了整整五年。现在,我已经忘记了他,是的,我不再爱他了。我喷出最后一口烟雾,在雨水中把它熄灭了。

晓秋,她说,我对生命一直是不信任的,我和我的丈夫生活了三十年,嫁给他的时候我不爱他,他去了以后,我忽然发现他是我最不能失去的那个人。我有三个儿子,可他们还愿意来看我的唯一原因却是为了能得到我这两间房子。我五十多岁的时候,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有住的地方,却没有家。很多时候我在想,生命究竟是什么,又为了什么。我很迷茫,在我已经快到了该知天命的时候,我却对生命,一无所知。不过,晓秋,你不该那么忧郁,你还很年轻,你还有很多时间,去得到你的快乐跟爱情。不要对爱情失望,我能看的出来,他很爱你。每当我想到我丈夫曾经对我做的一切,我就感觉的到,我们曾经是那么的相爱,只是我那个时候太年轻。

Duplicator在叫我帮他拿毛巾,我看着她,她示意让我过去,进房间的时候,她给了我一个笑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十四

我说过,我是一个习惯于用我自己的方式生活的,且从不去应和他人,当然也包括Duplicator.他很仔细,我经常说他有洁僻。他每天把我乱七八糟的衣服叠起来放到衣柜里,把所有的废纸丢掉然后把地上的书塞进书架。他不喜欢我抽烟,最大的原因是他发现烟灰是他永远打扫不完的东西。

我经常坐在沙发上,看着Duplicator在狭小的空间里穿梭忙碌,他总是很奇怪的问我,Trilobite,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你。你一点都不象个女人。我笑,沉默,抽烟。

Duplicato喜欢帮我梳头发,他说,我的头发象瀑布一样,他喜欢在夜晚抱着我的时候,头发绕在他身上的感觉,象水在他的身体上滑落着。整理好我的头发,他从背后拥住我,Trilobite,我们结婚吧。我愕然。

那一夜我没有合眼,喝了三瓶啤酒,抽掉了整整一包三五香烟,想了很多人。

早晨的时候,我倒掉了烟灰缸,在卫生间剪掉了我留了很长时间的指甲,Duplicator还在睡,他睡觉的时候象个孩子。当我从衣柜里拿出叠的很整齐的衣服时,我忽然发现,我是喜欢他的。

十五

我去看了母亲。

她比以前苍老了很多,额头已经有了明显的皱纹,我心里有些酸,她赋予了我生命,岁月给了她苍老,我给了她什么。

妈,生命是什么。我问她。

生命,生命对我来说是很美好的东西,我有了生命,才能看到这个世界,感受很多美好的事物和感觉。然后我给了你生命,你的生命就是我的快乐,让我有牵挂,也有了希望。妈妈在我的身边坐下。我看到她喝的是那种很苦的苦丁茶。

有了我,你快乐吗。妈妈。我问。

是的,我是快乐的,虽然我说,我的生命不需要孩子来延续,我不想你做第二个我,可我看着你出生,看着你成长,这种感觉在你没有做母亲的时候是体会不到的。上帝用七天的时间创造了人,我却用七秒的时间就爱上了你。秋儿,你不象我,你的个性太强,太自我,也太敏感。你有一个男孩的性格,可骨子里却又柔软的要命。知道吗,不要去思索快乐,当你去思索的时候,你已经不快乐了。有的时候,能够去爱,单纯的去爱,就是一种快乐。

我看着母亲,把脸深深的贴在她的肚子上,有了一种回到子宫的松弛,第一次,我感觉自己和母亲如此的亲近。

十六

房东太太住进了医院,她得的是癌,晚期。她没有通知她的儿子,来看她的只有我。

她平躺在床上,床单是雪白的,跟她的脸色一样,空气中漂浮着福尔马林的味道,这种味道来自死神的嘴巴,可她很平静。

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皮肤很粗糙,让我想到橡树的质感。她用力握紧我的时候,却很温柔。

那天夜里,在我写一篇关于生命的文章的时候,她走了。她把她所有的东西留给了我,两间房子,一叠发黄的照片,那只温顺的北京狗,还有一件她提前洗干净的藏青色带古朴盘扣的对襟上衣。遗嘱中她说,晓秋,这些照片记录了我年轻时候的故事,帮我保存好,房子给你和他做新房,虽然破旧,却有感情,至于来来,就是那只狗,它是我的生命,我相信你会好好照顾它,葬我的时候,把那件衣服放在我身边,它是我丈夫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晓秋,记得我说的话,打开心,它会进来,然后属于你,关闭了心,一切,就阻挡在了外面。你是个聪明的女孩,我相信你会找到幸福。

十七

来来从对面搬到了我的房间里。它不太吃东西,喜欢趴在门口盯着房东太太曾经坐着的那张椅子。我不知道它是否已经感觉到了主人的离去。

Duplicator很喜欢它,每次去超市总不忘记给它带一些好吃的东西,他说他喜欢它因为它不会思想,思想会让人迷茫,迷茫的人都会恐惧。

柯的妻子来找我了,她是来跟我道别的,我看到她从乳白色的提包里拿出了那个绿色的本子。她告诉我,结束对她而言意味着解脱,她唯一放不下的只是孩子。我想起了那个透明的小东西,生命对她将来而言,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你还爱他吗。我问她。

爱与不爱又能怎样。她无力的笑着,那双眼睛里有水在晃动。

她走了,走的时候穿着一件黑色的套装,丝质的面料,在阳光下有些发亮,象她的眼睛,奥黛丽。赫本的眼睛。

门关上很久,我还能听到她的高跟鞋在楼梯里敲击出的声音,空洞的回响,那声音苍白而寂寞。

十八

一个星期我吐了八次,于是这天早上我去了医院,上了一次洗手间,等了五分钟,在走廊里抽了一根烟,化验报告出来,呈阳性。

Duplicator一直忙着置办结婚的东西,他的兴奋让我心悸,我安慰自己是得了婚前紧张症,可当我捏着化验报告单的时候,却很清晰的感觉到福尔马林的味道,那种味道意味着死亡。

我去看了柯的孩子,那个透明的小生命,被柯笨拙的揽在怀里,玻璃瓶里的奶还没有冷凉,也许是因为被烫到了,她一直不停的哭,声音单薄而刺耳,象一把匕首。她长着和她母亲一样的眼睛,奥黛丽。赫本的眼睛。

从柯家出来的时候,我径直去了药店,拿出去二百八十元,装进来六片白色的药片。Duplicator不在家,来来趴在沙发上睡觉,地上没有烟灰。

我把药放进嘴里,第一次吃药没有用咖啡或者啤酒,而是倒了杯白开水。药袋上写着,用温开水吞服,服下后卧床休息,半小时时候会有轻微腹痛,三到六个小时妊娠物排出。

我忽然感觉到生命的脆弱,六片指甲大的白色药片,一杯水,六个小时,就可以让它彻底的消失。

十九

Duplicator发现了那张报告单,是两个星期后,医生已经确定了我妊娠结束。 他给了我一个耳光,带走了他所有的东西。

房间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枕头和被子乱七八糟的卷在床上,遍地堆满了我的设计图纸、CD片,杂志、报纸和成摞的书籍,到处可见散落的烟灰,只是多了一只金黄色的北京狗,厚厚的发黄的老照片,还有空气中一直飘散不去的三舍一生的味道。

Duplicator临走时告诉我,Trilobite,你太自私,自私到居然可以亲手扼杀自己的生命。我无法再面对你,我不能允许我爱的人,对我一无所知。

我没有挽留他,也不想再告诉他,我不能要孩子,生命对我来说,是个负担,我养不起。

我穿着草编的拖鞋在夜晚走动,房间里没有Duplicator的呼吸声,没有房东太太歇斯底里的尖叫,只有双手在键盘上敲击的声音,和高跟鞋发出的声音一样,苍白而寂寞。镜子里那个被灰色烟雾包裹着的影子**着,象个幻象。

二十

我喜欢坐在夜晚的阳台抽烟,把双腿放在悬空的外面。天上有星在闪,象一双双眼睛,浑浊的,清澈的,黑而明亮的,我看到了Duplicator的眼睛,在他自己的角落里,窥视我。

红色的烟蒂弹了出去,夜色中划出美丽的弧线,我张开双臂,跟它一起轻轻的坠落,在城市上空盘旋,象一只苍鹰,断翅的苍鹰,于是,我只能坠落、坠落、坠落……

胳膊碰倒了酒瓶,发出巨大的声音,我醒了,头上有汗。

Duplicator的**来了,他现在已经到了上海,在信里他说,Trilobite,我买了一本《洛丽塔》,并花费了一个白天把它读完了,这期间,我喝了两杯水,去了一趟洗手间,想了你十分钟,没有吃午饭……我想我可以用六个字,表达我此时的感觉,伤心——忏悔——激情。……Trilobite,此刻,我面对电脑给你写信,不时的喝几口啤酒,想起了你对我讲的每一句话。“这便是你与我能共享的惟一的永恒”。我喜欢结尾的这句……Duplicator

二十一

这个初秋的季节。我25岁,有家,一个人生活,带一只北京狗。只有一个朋友,他跟我一样的寂寞,却没能长一个蝙蝠的大脑袋。曾经有过所爱的人,他离去以后我还是我。

仍然喜欢一个人去泡吧,喝下成打的啤酒或整瓶的威士基,夜晚不睡,早餐是一杯咖啡两片安眠药外加三根香烟,长长睁着眼作梦闭着眼思考。

生命不会倒转,即使会,我想我的生活也只能如此,这是我的方式,并会一直延续下去。

我依然不会有爱情。

对我来说,爱情,只是个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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